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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十一章 艳龙(2)

这天,见河回到家,紧绷着脸皮不想和爷儿说话,却见炕沿上坐着一个穿着洋气的女人。那女人刚刚接过爷儿给她沏的茶,看到见河进来,便将茶碗放到炕桌上,拿眼仔细瞄他。他不习惯女人看他,赶紧低下头。他猜测这女人是谁,猜测她是来做啥的,爷儿却主动告诉他:见河,这是前街上的一个阿姨。她叫我给他家写几个字儿。你说写啥好哩?

我怎么知道。他放下书包,走进厨房,掀开蒸笼,掰了一块锅盔,边吃边往外走。

他来到观保家,当着老尕财的面对观保说:我家来了个女人,你去看看,穿的是黑呢儿,头发卷得就像个草窝窝,还蹬的高跟皮鞋。

我见过。

啥时候?

好几次了。她一来,你爷儿就把房门关得严严的。

你怎么莫给我说过。

你爷儿不叫说。

老尕财插进来:你爷儿是好心。要是你知道了,这女人就不来了。

为啥?

大人们的事儿你就别打听。观保,烧火去,我们今儿散拌汤。

我想吃搅团。

搅团明天吃,今儿莫醋莫辣子,甜兮兮的有啥吃头。

见河回家去,那女人已经走了。

这是梦魇的一天,见河心里充满了猜忌和厌恶,直想远远地离开爷儿,离开这座四合院。可眼看学校就要放寒假了,他要去哪里呢?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观保。观保说。去破庙里,那地方安静。见河说他一个人不敢去。观保说,我跟你去,再把尕存姐叫上。尕存姐小学读完后就莫再上学,整天闷在家里憋得慌,巴不得有个玩耍的好去处。一听他们说,便欣然答应。于是他们去了,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紧接着是寒假,他们天天去那里消磨时光。无非是讲故事、走方方(一种用石子下的棋)、胡吹乱骗,再就是从家里偷些食物在那里会餐,倒也其乐无穷。他们和尕存姐的关系也发展起来。笑闹时,观保可以当面掐她的肉,她左右躲闪,最后总是要躲到见河身后。无形中见河成了她的保护人。甚至有一次,她竟撞到了他的怀里。不知她当时有什么感觉,但对见河来说,那一瞬间的软绵终生难忘。他和她都红了脸。观保却在一旁起哄:搂上,搂上。她骂一声流氓,便朝庙外走。观保一把拉住,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拽。她喊道:见河,快来救我。见河没动,观保也就松手了。破庙里的笑闹仍在继续。

一晃眼到了春节。见河的父亲回家过年。破庙里的聚会也就宣告结束。见河与父亲有一种由感情荒疏造成的难堪。他别别扭扭地叫着阿大,而高润田却要他叫爸爸。爸爸是下边人对父亲的称呼,被地道的西宁人视为笑料,因为爸与靶同音,靶子又是一具很粗俗的比喻。有歌儿唱道:三弦弹来四弦响,扬琴把琵瑟对上;解开个纽扣了脱衣裳,没羽箭把靶子瞄上。见河勉勉强强叫了声爸爸,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更难堪的是,父亲一回来,他就得老实呆着。高润田要过见河的所有作业本,一页页看下去,还让儿子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回答他对作业的疑问。无非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作文为啥才写了一页?像比上学期退步了,是不是和街上的野娃娃耍得整天不着家?其实,父亲提的问题便是他已经认定了的,一旦儿子回答,他马上就会吼起来:还犟嘴,谁给你教的,咹?在这种时候,爷儿总是坐在一边,不停地为见河说情,说他如何听话,如何勤快,如何学习认真,天天做作业到半夜,明明是哄人的话,但爷儿说得百分之百的诚恳。见河并不反感,反而觉得看看父亲受骗之后难以琢磨的表情,倒是极开心的。既然父亲对他只意味着训斥和管教,他对父亲电莫啥诚信可讲。父亲一月回来一次,除了过年,总是住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匆匆离去。据说母亲离家出走后,他就开始这样。见河从未想过父亲,反而希望父亲永远别回来。

那天是年三十,父亲问了几句,便被爷儿用话岔开了。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人人不得给别人带来不愉快,否则一年不吉利。吃过了熬饭(一种年三十必吃的烩菜汤),便是给爷儿磕头,得到几毛压岁钱。但这次当见河面对爷儿时,再也莫有了往年那种温澹的兴奋。他不愿磕头,双膝跪着大叫一声,滚倒在地。慌得正襟危坐的爷儿腾地立起。怎么啦?他被爷儿和父亲扶起来。肚子疼。他痛苦地扭歪着脸说。快,上炕躺一会。爷儿说着又冲父亲吼一声,还不快抱他上炕。他在炕上躺了半夜,不能说话不能动,简直比死还要难受。辞旧迎新、送鬼招神的爆竹声响起来。他被爷儿扶起,接过了八毛压岁钱。他懒懒地下炕。哪去?上厕所。他一去不归,在北房老尕财家和观保度过了半夜。

初四这天,见河终于盼来了父亲离家的时刻。按照惯例,行前高润田絮絮叨叨对儿子又来了一番训斥带恐吓的教育,目的在于防患于未然。见河听着,心里直叫;快走快走快走。父亲走了,再也莫有回来,只是按月给见河和爷儿寄来五十元生活费。见河问爷儿。爷儿说:你阿大有了新家。

新家是啥?

就是娶了个媳妇儿。

隐隐的,见河有了一丝乖巧宁静的悲哀。他见爷儿时常唉声叹气,便发誓要在心里亲近这个唯一的亲人。爷儿一如既往地给他做饭洗衣。相依为命的生活悄悄的不起波澜。

很快过去了一年。观保和见河高中已经毕业。他们呆在家里,整天无所事事。一天,观保把见河与尕存姐喊出家门说:走,破庙里耍走。我们今儿学跳舞。我看人家是这么跳的。观保说着就比划起来。

见河摇头:不如上城墙打石头仗。

观保说:没意思。

又征询地望着尕存姐。尕存姐说:做啥都成,但要走就一搭里走。

观保说:反正今儿我是想去破庙的。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不过以后可别后悔。他斜眼睨着他们,又卖弄地说:我有录音机哩。

录音机?哪来的?尕存姐问。

哪来的你别问,反正不是抢的,也不是偷的。

尕存姐顿时有些为难了。她很想跟观保去学跳舞,又觉得少了见河莫意思,便央求见河。

你还是走吧。

我爷儿不叫我去。

你爷儿叫你吃屎你吃哩?观保吼完就走。

见河气得咬扁了牙齿。

你真的不去?

去个球,和这个畜生有啥耍头。

那我去不去?

你想去就去。他见尕存姐要走,又说,你要跟他好,就别跟我好。

我跟你们都好。

想得美,我又不是乌龟养的。

谁说你是乌龟养的?

你装憨。你难道看不出来?

尕存姐要申辩。见河挥挥手表示不想听。她赌气走了。

从此,观保便经常一个人和尕存姐呆在一起。见河疏远着他们。这是由于嫉妒。嫉妒中他时时想着尕存姐:她眼里春情正浓,胸脯正在有声有色地隆起,浑身上下到处是迷人的烂漫景致。越想他就越发憎恶观保,越发觉得尕存姐只能属于自己。他想好要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去找她,给她好好说心里话。可行动还没开始,意料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观保被抓,意味着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已经出现。

西宁老城的四合院一般都有花树点缀:丁香、碧桃、干柴牡丹、黄刺梅,在院中央组成一个四方四正的小花园。花园与各家的台地间有一块五步见方的空地,翻出来种些刀豆、菜瓜、向日葵。刀豆种在房檐下的台地跟里,夏月,绿蔓顺着一道道细麻绳盘旋上升,爬上房顶,在各家门前搭起一座荫荫的凉棚。刀豆好吃花儿更好看,一串一串艳红艳红的。田畦中央种菜瓜,瓜秧儿顺着木架往上窜,叶绿花黄,鲜嫩得似扑了粉上了彩。向日葵是挺在塄坎上的,像不断抬升的篱笆,田畦里的美好景致全靠它们守护。

对这些老城陋市里的贫寒人家,这巴掌大的田畦也能奉献半夏半秋的蔬菜。如果像穆家那样,把向日葵改为萝卜,再挤进去些白菜,那收获就更可观。但无论如何,人们是不肯用别的菜代替刀豆和菜瓜的。这里面潜藏着一种尖酸刻薄的乐趣,一种争强好胜的精神。谁家的花儿艳、刀豆繁、菜瓜大,谁家的人就有理由虚荣起来。每年夏末秋初,老尕财总会在院里嚷嚷:哎哟哟,你看我家的刀豆,越摘越多,摘不完吃不完。他作出一副愁模样,又道:穆家婶子,你要想吃,就到我门前摘来。我吃你的,谁吃我的?你没见我那菜瓜,摘掉一个长两个,瓜秧儿就要坠断了。其实,比刀豆谁也比不过穆家,要说菜瓜,年年就数老尕财种得大。他说他有个绝招,却从不昭示于人。突然有一年,穆狗保家的菜瓜居然有了一个全院最大的。穆家婶子当然要不失时机地炫耀一番。谁想没等翻过夜,那菜瓜秧儿便被拉断了。穆家婶子怀疑是老尕财干的,但又没抓住证据,只好暗处诅咒明处笑:瓜儿大,瓜儿大,大校场里圈不下,一个养活一千家。然后抱瓜回房,切成四棱子方块,下进面汤,一顿吃了个净光。四合院里,唯独高通达不张扬自己田畦里的好坏优劣。不乐寿,不哀天,不荣通,不丑穷,读书人家嘛,总得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风度。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古人这方面的训诫还少么。但他毕竟无法超越环境,虽不张扬,却从不肯改种别的。天不语自高,地不言自广。他明白,他的刀豆、菜瓜和向日葵哪一年也不是全院的最后一名。谁是最后一名?谁也不是,真要排座次,殿后的便是东房。东房无人家,一半是厕所,一半是通向院外的门洞。而那本可以翻地种菜的空地却成了老尕财置放架子车的地方。老尕财靠着给人家搬柴运煤度日,生意有一日莫一日的,架子车便经常卸掉轮子后倒扣在那里。

人人都是第一,其实莫有第一,家家都不落后,其实他们尽尽儿落后了。再说吃饭。老城人以面食为主。早饭一般是馍馍就茯茶,中午是馍馍就菜。区别家景好坏就在这菜上:是荤是素,油大还是油小,凉拌还是爆炒。这样,中午拿一个馍馍端一碗菜在院中吃的,一定是炒菜或菜中有肉。当然,要说副食,南房高家好一些,但也不是天天有肉。其他两家自会有独我吃肉的机会,不必朝碗里望,光听那拌嘴碰牙的响声就会叫人馋出一胸腔酸水。穆家吃肉的机会最少,一旦吃一次,那一定要把多次听人家嚼肉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先是穆家婶子通知大家她家中午要吃肉--上午在院中晒太阳,当着别人面哎哟一声:牙把舌头咬烂了。然后呸呸呸吐几口唾沫。西宁俗语说:咬舌儿,咬舌儿,锅里有肉咬舌儿。她这一喊一吐,等于做了广告。再过一会,她便朝房里吆喝:尕存子,你把肉切上,一疙瘩切成丝丝儿,一疙瘩切成片片儿,剩下一疙瘩切成丁丁儿。其实,她家吃肉,一顿不过四两,还要包括骨头在内,哪里要这般精细。尕存姐明白母亲吆喝的用意,进厨房胡乱将肉剁碎,菜刀一扔,便去做自己的事了。一俟有肉,穆家婶子总要亲自掌勺。她怕女儿边炒边偷嘴。炒菜时你就听吧,那铁勺碰铁锅的声音,加上尕存子,把酱油拿来等等之类能故意提高嗓门的喊声,能把满世界的苍蝇轰起。在全家人咽足了涎水之后,菜终于炒好了。穆家婶子自己先盛半碗,出门坐到房檐下早已放好的小板凳上,好一阵津津有味的大嚼,一会,冲房里喊:尕存子,再给我添点菜,少盛些肉,吃肉吃得心里发潮了。这又是喊给院里人听的。可锅里哪还有一点菜渣渣。尕存姐只好气狠狠出去,将自己碗里的再匀给阿妈两筷头。每逢穆家婶子炫耀饭食时,穆狗保却躲在厨房里。他吃得贼快,半碗肉菜只几口就进了肚。然后闷头坐着想心思:糜费不得,糜费不得。全家人一顿饭吃莫了一块钱,这要他积攒多少日子哩。他靠给人家担水养家糊口,一担水值五分,一天挣死也只能担十担。唉。

西宁老城人的晚饭一般是面条:杂和面丁丁,青稞面片片,白面寸寸(一片面叶一寸长),或揪的面片,擀的琪花(一种菱形面条)。面条以拉条和擀的长面为上品,因为吃这种面必定有好菜好汤相配。有臊子面、炸酱面和炒菜相伴的干拌面。以吃长面张扬次数最多的是老尕财。每次,他先给自己下一碗,蹲在门槛上大声大气地朝嘴里吸溜。等他吃完,观保也给自己下好了。他便让观保代替自己蹲门槛。观保开始服从,后来就不那么听话了,总说:我才不当羊肺肺。羊肺肺意同烧包,但比烧包形象得多。肺中有气,煮时总漂在水面上。西宁人要骂你是烧包,总说:羊肺肺压不到锅里。或者:看你这羊肺肺劲道。遇到儿子不愿当羊肺肺时,老尕财只好软言细语相劝,有时甚至会央求儿子;去吧,观保,听阿大的话。活人就活个脸面。你不去,我心里难受脸上发烧。话说到这份上,做儿子的能不从命?但观保吃得极快,恨不得一眨眼就结束这种穷酸臭摆。他和见河、和尕存姐都抱了同样的态度:才是个炒菜长面就张皇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要是吃上酒席,恐怕连姓啥名甚都会忘记。他们觉得总有一天,会吃到真正可以夸耀一番的东西。当他们在一起时,常把将来吃啥作为话题。

观保说:我要一顿吃掉五斤卤大肉。

那算啥。尕存姐马上反对,我要把食品公司的点心齐齐儿吃一遍。

见河不屑地摇头:吃啥也莫有吃肉松舒坦。我要一顿吃它三大碗。

肉松是啥?观保道。

肉松就是肉松,连这个都不知道。

一口涎水在舌尖上缠来绕去,见河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也未必能说清楚,不过是从书上记了个名词。越说不清楚就越有了一种神秘的香甜爽口,观保和尕存姐也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引出了喉咙的蠕动。一会,为了解馋,他们便齐声吆喊那在西宁老城流传极广的童谣:

两指儿并齐,

口袋里进去,

一五一十。

馆子里进去,

八盘酒席。

你吃鱼,他吃鸡,

我一手一个猪蹄蹄,

撂下筷子解裤带,

噼里叭拉叽叽叽。

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一切企盼也就烟消云散。

但是,现在,既定的生活正在碎裂。往日那种欢笑与苦恼走向消隐。一种新的哀愁、新的动荡已经出现。观保和尕存姐的关系成了四合院的轴心。日子越来越不顺心了。

老尕财认定,儿子不论犯了啥错,都是由于尕存姐的勾引。这天晚上,他打开录音机,拧到最大音量,让那迪斯科皇后疯狂的叫喊代替自己发泄怨愤。穆家婶子受不了,大声骂起来:畜生拉喊满天飞,那机器是叫驴养下的么?

穆狗保紧张得喘气不迭:闲嘴闲舌头,小心人家扇你的嘴巴。

他敢。要想全家坐班房,他老尕财就扇来。

老年别说幼年话,你不要命我还要哩。

这时,已经站到院中的老尕财干咳一声,扯开嗓门吼起来:我今儿就是想坐班房了。妈了个屄,有本事你出来。我姓李的就是头断在法场上也比你光彩。院里出了妖精,败了我李家的八代兴旺。我不饶。

哎哟哟,扫帚星扫到家门上,我们还当是财宝进家。狗把兔儿撵出来,兔儿可不能太老实。有本事你把我吃上。吃不上我,我可要抓烂你城墙厚的脸皮。

我吃你?呸,肉臭身子脏,我嫌恶心。

我脏?鸦雀相喜鹊,也不看你有莫有白肚儿。比起你老娘,我是人上人。你老尕财的先人不是畜生,就养不下你这头老叫驴。

你先人给畜生垫肋巴垫惯了。拿上镜儿了照一照,你像啥?你丫头像啥?

这一句骂完了莫有回音,老尕财有些得意,以为自己骂仗骂赢了,正要寻词儿接着再骂,忽听吱呀一声门扇响,穆家婶子倒攥一根鸡毛掸子跳出来。

你说我丫头像啥?

卖屄货,你还有脸来问?

鸡毛掸子嗡嗡嗡地飞起来。老尕财丑丑地骂着,扑过去抓住对方的手。两个人扭成一团。尕存姐出现了,惊怕得大声喊叫。鸡毛掸子掉在地上。高通达颠出家门,抖抖索索过去拉仗,刚迈出两步就听脚下咔嚓一声响。这声音惊醒了穆家婶子。她忙丢开老尕财,回身拾起已成两截的掸子,痛心疾首地朝高通达掷去。

哎哟哟,我这掸子四毛六。

紧跟在高通达身后的见河看爷儿挨了打,不假思索地抢过去怒视掸子的主人。趁这机会,自觉吃了亏的老尕财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扬手砸去。但那石头却违背他的意愿,绕过穆家婶子的肩头,实实在在夯击到见河头上。见河锐叫着连连后退,就要倒地。尕存姐跑过来用稚嫩柔软的胸脯牢牢支住他那硬邦邦的身躯。高通达见孙娃挨打,早已乱了方寸,双脚乱跺,哭不是喊不是。见河迅速立稳,想要扑上前报复。尕存姐却伸过手来,在他头上又揉又搓。老尕财见打错了人,顿时有些犯傻。而穆家婶子却被穆狗保死死拽住。她挲着那夭折了的掸子号闹不止。高通达突然有所清醒,歪歪扭扭走过去,一把推开尕存姐,撕扯着见河朝自家走。这时,见河头上明晃晃地有了血迹。尕存姐忍不住掏出手绢,过去要给他揩擦。高通达一声炸喊:你不要脸,我还要哩。尕存姐浑身一阵哆嗦,戛然止步。穆家婶子越号越气,将两半截掸子摔向老尕财。老尕财两脚踢回去,用教训的口气吐着恶言恶语,体体面面撤退了。回到房里,他又在窗口吼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狗日的,你等着。

我不等,不等,是人养的今儿就把我打死。

穆家婶子说着不解恨,又回身一巴掌扇在穆狗保脸上:老驴,要你做啥?你婆娘受欺你看笑话。我日你祖先,老驴。骂着还要打,尕存姐扑过去死死抱住:阿妈,你别打阿大,是我惹的事,我不好。

穆家婶子再次找到了出气筒,将最后一巴掌扇向女儿的脸,拖着哭腔骂道:不争气的死丫头,你叫你阿妈怎么活人哩。

尕存姐悲声痛哭。这时,走进来两个穿警服的人。蓦然之间,整个世界变得鸦雀无声。

四合院里的嚣嚷引来了一场不紧不慢的雪。冷凉的空气中,老城市场上的小吃摊冒出愈加诱人的热气。

焦巴儿,焦巴儿,焦巴儿热洋芋。

油炸糕,红糖拌猪油,核桃仁儿加芝麻。

冰糖冬果--

嗞油包子吃来。

酥合丸,酥合丸,二毛一斤,一个三毛。

馓子狗浇尿,油漉漉儿的馓子狗浇尿。

喝来,破布衫。

念书人的麻绳儿,要当孔夫子就吃来。

摊主们首先在喊声上争着高下,制造着声势,朝气蓬勃,个个是**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他们的。传统食品,风味小吃,旧风俗里又掺杂了新习惯。那被称作狗浇尿的油饼,过去是西宁人的春节家庭食品,如今长年累月小山似的摞在路边几案上。青稞粉擀面,越擀越烂,最后像一件破布衫铺在案板上,揪碎下锅,再加些白菜萝卜。过去西宁百姓以此当晚饭,几乎天天不离口。如今人口剧增,草原上的藏民们需要更多的青稞粉做糌粑,而土地却越来越少,越来越瘦,城里人的破布衫也就变得稀奇贵重了。三十岁往上的西宁人不凭胃口凭感情,凭过去的怀恋,也得吃上一碗。还有那麻绳儿,用白面搓成指头蛋大小的空心卷,加进粉条葱丝肉丁胡萝卜块,是学生上学前或假期开学前必吃的面食。老话说:吃了麻绳儿,多个心眼儿,念书写字有窍门儿。现在呢?麻绳儿失去了意义,人人都吃,天天都有,但知书识礼、明经问典的人却越来越少。而酥合丸出现在街面上,却是生活进步的见证。这东西用糯米粉制成,包有糖馅,过油后笼蒸而成,盛到盘里后,撒一层白糖和橘皮青红丝,精制讲究,是席宴上或高门大宅里的人品尝的佳品。昔日王公独享,今日你我得尝。那黄灿灿的美味一笼笼摆在寻常人面前,谁有票子谁享受,莫票子的也可以闻闻香气、饱饱眼福。

阴历十月的最后一天,老城人倾家出动,浪商店、逛市场,意为观财日,观了财才能选财,才能干来年发财聚财。规矩使然,人人不敢轻慢,反正是动眼动腿耗费精神的事情,精神又不算投资,越穷越拿得出花得起。不过,老年人是老做派,虔诚地出门上街,仔仔细细看这观那,认认真真品头论足,有舍得花钱的,也有操着两袖干逛的,逛乏了,回家吃饭,仍然是不见荤腥的酸菜萝卜、开水馍馍。青年人却是为了凑热闹、看红火。有钱莫钱,光光头儿过年,只要有钱剃头,心情便格外的舒展畅美。

穆家两口子带着女儿尕存姐已经转悠了半晌午。老两口精神大,依然观望不止。尕存姐却渐渐莫了兴趣,悄悄和父母拉开距离,混进人群,兀自走路。但她又不想离开市场。这儿好歹有人有声有喧哗,回到院里,冰清水冷,连个说话的人也莫有。以往浪街逛市,她总是和观保、见河在一起,嘻嘻哈哈、谈天说地,偶尔生气,也会换来他们的赔礼道歉,你哄他笑,让她转忧为喜,就是不吃不喝,也是甜丝丝的。况且有时他们还会买一碗醪糟三个人喝,买一根冰棍三个人抿。高高兴兴回家去,走一里路,说十里笑话。现在呢?啥意思也莫有了,只有那揣在兜里的皱皱巴巴的两毛钱,时不时惹她用手捏一把。钱是观保给她的,一共给了三毛。那一毛早花了,买了三颗水果糖,她和观保一人一颗,剩下一颗她留给了见河,但见河不来找她,她就忍不住放进了自己嘴里。

尕存姐左顾右盼,又闪过羊杂碎铺儿,饭疙瘩摊儿,肚里便咕噜噜一阵响。大概那摊主听到了这叫声,扬起一张红润的脸,殷殷勤勤招徕她:姑娘,吃一碗曹酒。

她不由地停下,侧着头看身后的人,摊主以为她在挑选摊位,忙又道:来啊来啊,我这里好,有凳子歇乏。

她犹豫着过去,看那曹酒在一口大铝锅中滚沸,肉末粉面汤里,蹦蹦跳跳着豆腐、粉条、黄花、木耳。她掏出两毛钱。

一碗两毛五。

又涨价了?

现在除了人,啥不涨价?

她捏起钱,旋转脚跟。

别走别走,不吃满碗吃半碗。摊主话莫说完,两勺子曹酒便舀进了碗里,双手捧过来,由不得你不接。

尕存姐交过钱去,端碗就喝。刚喝了几口,穆狗保两口子就出现在她身后。他们观兴正浓,从市场那头又转回来,一见女儿花钱解馋,两张脸四只眼上的惊愣气恼、猜测忧急便不知怎样显露是好。待女儿一放碗,穆狗保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拉转就走。来到一个背旮旯里,他扬眉瞪眼:钱是哪来的?

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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