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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这么想。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的第二个恋人。她说我如此痴心妄想一个藏民丫头简直是可笑之极。我顿时非常恼火,吼起来,你他妈才可笑。她看我火了,觉得更可笑,咯咯咯地爆出一串讨厌的笑声。我的自尊、我的最真实的感情受到了严重伤害。我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可我拿她没办法。我们的关系已经很深很深了,我不得不容忍她。我只是很后悔,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呢?

认识她不久我就拥抱了她,就把我的嘴唇对准了她的嘴唇。她试图推开我但没有奏效,就任凭我发狂地亲她。那是在夏天,在西宁北川河边的黑刺林里。她穿得很薄,我只要贴近她就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弹性和温热。她固执地认为,只要我拥抱了她,只要我和她干了那事,她就是我的,我就是她的。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我。而我却不以为然,我闭口不谈我们是否应该结婚的事,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和她分手的。我思念我的玛赛吉雅。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黑刺林里幽会。我因此想到,夏天的爱情是不牢靠的,因此想到,情人之间婚前的性行为乃至拥抱、亲吻,都是可鄙而可耻的,都是为了撕裂原本十分美好的爱情。美好的事物一旦撕裂,那还有什么价值呢?而我和玛赛吉雅之间,从来没有撕裂过,只有连接,无休无止地连接。

第二年,我们就不去黑刺林了。因为冬天--二月二十三号,那儿发生了枪杀,保皇派围攻造反派,不知为什么军队参加进来了。数百名造反派倒在血泊之中。黑刺林变得红艳一片。我们把幽会的地点改在东方红医院后面的杨树林里。那杨树是马步芳时期栽种的,粗硕高大,荫郁蔽日。离树林不远就是用玉石砌就的马步芳的周家泉公馆。那个地方不吉利,至少对爱情来说是这样。在不吉利的杨树林里,我告诉她,我曾经出卖过一个来我家避难的人。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心里就闷闷的。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我最好写信去问问玛赛吉雅,她要是说对,那就一定是对的。她叫起来,只要是避难的,就不是好人,好人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你的行为只能叫检举不能叫出卖。你好坏都分不清,还要去问一个藏民丫头。她知道什么?你呀,还是那句话,真可笑。我一听可笑这两个字就神经质地跳起来,骂道,你狗日的再说我可笑我就宰了你。她也怒目相视,说,你试试,你敢宰我,我就告你。我想,试试就试试,等着瞧。我们言归于好,我们又开始拥抱。那次,我把她压倒在草丛里,两手放在她的脖子上亲她。她开始喊叫着要我把手拿开,后来就使劲把我推开了。她爬起来,满脸通红地冲我嚷嚷,你这个坏蛋你想掐死我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我的手是不由自主的。她听了更气,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分手了。她说我不正常,说我骨子里潜伏着极其凶残的杀人欲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假如我们结婚,她天天都得提心吊胆。对她的指责我默认了,心想不结婚就结束,这正是我的愿望。

我们结束在夏天。西宁的夏天就像一小堆残败的火焰,一经微雨就熄灭了。只有冬天才是庞大的、长久的、旺盛的,才是一切生机包括爱情的摇篮。而且,当飞雪成为冬天的面貌时,冬天就变得格外粗犷强悍了。因为它强悍,所以微雨不到冬天来。

我和玛赛吉雅的爱情还在继续,因为思念是永久的。一个男人的成熟的思念会像山影一样稳实可靠。爱情便因这思念而更加深广明亮了。

也不知是下午还是傍晚,我回家去,母亲不在,门上有锁。我身上有钥匙,打开,进去,发现麻老魁麻爷爷也不在。你们都去干什么了?怎么都不来为我分忧?玛赛吉雅走了。母亲,知道么?为了我,她走了。她在学习班呆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我伤感不已地躺到炕上去,我想睡觉,突然看到麻爷爷的帆布包就在我身边的被子夹缝里。我望着它,闭上了眼睛,睡不着,就又睁开了。如果这时或者在半个小时之内我母亲和麻爷爷回来:那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是他们直到天黑才回来。母亲说,他们是去医院看病的,麻爷爷的心口这几天老是疼,有时疼得他整夜呻唤。母亲走进家门时显得很紧张。既要去医院看病,又要做到进出不被人看见,这种鬼鬼祟祟的事她是第一次经历。麻老魁的神情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没正眼看他。他们回来后我就走了。我说我要回学校去。母亲感到很吃惊,怎么不吃饭就走了呢?

她怎么会想到我这是去派出所呢?我怎么会想到我去派出所的结果是麻老魁的死亡呢?

母亲吓坏了,发抖的声音比门外的风雪声还要剧烈。麻老魁倒显得比较坦然,当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带着十多个街道上的基干民兵闯进我家时,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重重地叹口气,似乎在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就认命吧。他在他们的呵斥声中面无表情地跟他们走了,既没有申辩,也没有向我母亲道别。他走时没忘记带上他那个帆布包。我躲在那些基干民兵的后面目睹了这一切,然后就悄无声息地回到学校去了。因为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不想让她知道麻老魁的被抓是由于我的告密。

母亲,假如你知道这事与我有关,你会怎么想?这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我有时很想对母亲说出实话,可又觉得也许没有这个必要。母亲是知道麻老魁在欣欣格拉的所作所为的,她大概已经想通了,大概早就用恶有恶报的道理说服过自己了。

我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打开那个帆布包,拿出那一厚沓格外引人注目的白纸来,发现有一少半是写了字的。我看到前面写了我的交代几个字,就好奇地仔细读下去。于是我冲动了。我就以我的爱人玛赛吉雅的名义愤怒地冲动了。

他原名叫马不都。他是欣欣格拉大屠杀的指挥官。

到处是血迹,尸横遍野。年轻的女人无一幸免地遭到了蹂躏。而马不都亲手干的一件事是将十五个牧民包在牛皮里,一边让部下飞快地滚动,一边用手枪射击。其中一个被牛皮包起来的就是玛赛吉雅的母亲。马不都派人叫我姥爷去洼地,把手枪递给他说,这个人你来杀。你手上有了血,你就和我一样了。免得将来你在你买下的那个丫头面前说我马不都是她的仇人。我姥爷接过了枪。我猜测不到我姥爷是怎样接过枪的。总之他不仅接过了枪,而且还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注定了他和我母亲要在以后的岁月里冒险保护马不都。如若不然,马不都的供词就会使他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

姥爷,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活着疚悔,死了惶愧。你在九泉之下也会求我原谅的。但我没有权力、没有资格原谅你。倒是我应该求得你的原谅。我已经在心里深深地谴责过你了。而且我就要去告发马不都。你说我做得对不对?你说对,你说呀。啊,我听到了,你说了一声对。

欣欣格拉大屠杀发生后不久,感到大势已去的马不都就解散了他的部队。自己东躲西藏直到现在。他知道自己罪恶深重,任何坦白交代都是无济于事的。但他还是写了下来。他说他的交代材料是留给后人的。他不希望他的后人中也出现像他这样的罪人。当我拿着他的交代材料面对这些话的时候,我感到阵阵遗憾。因为尽管他的希望是真诚的,但他已经是一个不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希望的人了。

马不都死了,被抓走的当月就死了。因为是群众专政,他就死在批斗会上群众的拳打脚踢中,而没有死在法律的枪弹下。母亲知道后吓得三天没出家门。她似乎已经顾不得为死人伤感了。她只担心我家会因此受到牵连。我极力安慰母亲。我是坦然的。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已是一个不愿包庇坏人并敢于和反动派作斗争的积极分子。但我不能给母亲说这些。我的战战兢兢过日子的母亲,放心好了,你是安全的。母亲说,你知道么?你姥爷是杀过人的。我说,姥爷杀没杀过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姥爷已经死了。

学习班结业了,我在一家专门印刷**著作的工厂找到了工作,开始是排字,后来搞校对,每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八角八分,足够了,我可以养活自己了。我们家的生活骤然好起来,一个星期可以吃到一顿肉了。母亲精打细算,把一部分她打袼褙挣的钱攒到柜子里,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杨树林里我无情地和第二个已经被我占有过的恋人分手之后,我们就开始用钱了。我们打点行装,带上包括我姥爷遗留下来的那一百五十块在内的全部积攒,坐进了去荒原的长途班车。我们的计划是先去县城,再去加央草原,找到哇玉昆特后,由他带我们去巴什顿草原的麻疯病院。我的尕姨娘,我们要去看望你了。但我和母亲都明白,如果加央草原没有玛赛吉雅,我们是可以从县城直接前往巴什顿草原的。用不着哇玉昆特带路,凭着我们的殷勤打听,难道还找不到麻疯病院?

在路上,我问母亲,图而隆知道不知道我姥爷开枪打死玛赛吉雅的母亲的事。我母亲说,不知道。当时,被叫到屠杀现场的只有我姥爷一个人。他去了很久。我母亲不放心就去找他,发现他正蹲在河边一个劲地发抖。一见我母亲,姥爷就跳起来吼道,你来干啥?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我母亲摇头,问他到底出了啥事,他就自己说了出来。他要我母亲不准告诉任何人,包括家里的人。我母亲吓得吐不出声来,半晌才说,你不说连我也不知道。我不说,打死也不说。我听着心里轻松了些。我觉得现在只有我和母亲知道这事,我们的使命便是守秘。是的,我不打算告诉玛赛吉雅,就因为它是秘密。而任何一种被黑暗笼罩着的秘密都有可能给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光明的爱情带来阴影。让一切阴影滚出这个世界,我要爱,我要继续爱下去,我要默默地、永远地爱下去。

现在是下午,是冬天,早已是雪沃大地了。举头望去,静悄悄的县城和我们离开时相比没什么变化。我想故地重游,想去学校、去那个全世界最大的操场。在那儿,雪棕鸟的叫声还是咿咿嘤嘤的么?它们惊飞而起后的雪窝窝里那蓝色的鸟蛋还是那样光润洁净么?我的玛赛吉雅的足迹,烙印在雪地上的她的笑声,我还会像捡拾鸟蛋那样把它们拾进我的怀抱么?那个我们一起捉拿过羽毛斑斓的野雉的地方,那个我咬过她的辫梢的冬天,我来了。请看着我,你们就会知道,我哪儿变了哪儿没有变。喜饶寺后面的那棵经冬不枯的云杉树,还记得我帮玛赛吉雅脱掉衣服准备为她揩去落入肉体的雪粉时的情形么?一阵脚踩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哇玉昆特出现了,要不然,要不然,玛赛吉雅就不是那个我还没有正式拥抱过的恋人了。冬野,我和玛赛吉雅、和哇玉昆特为我的尕姨娘而激动不已的那段路程,哇玉昆特提着猎枪寻找狼踪的身影,我用我的身体写出她名字的那片雪地,你们快到我的眼前来,让我们互相看着,互相问一声:你好。我的鼻子又要融化了,融化时的心旷神怡,那美妙与感动,是我独有的体验。忘不了那是在雪花轻扬的瓦灰色的傍晚,是在阒无人迹的街上,她亲了我一下,在鼻子上亲了一下就跑了,而我却没有亲她,永远没有。我这个缺乏灵性的笨蛋,为什么就没想到对任何馈赠都是要回报的,况且是她的以心相许的亲吻呢?

我们走下班车,在荒凉的车站凝望着县城。我想到处走走,母亲不让我去。她没忘记我们是逃离县城的。她说我们不能再露面,我们应该立刻赶到加央草原去。我听从了母亲的话,心想,此去加央草原见到玛赛吉雅时我的唯一举动,也许是还她一个亲吻,就在她的挺挺的鼻子上。

我们离开车站,来到那条没有枯萎了的车前草的马路上,渴望碰到一辆汽车或马车或一队骑马的人影。从雪原上走来一个穿皮袍的藏民,站在路边对我们说,要去加央草原么?其实用不着等车,离开马路往东走,翻过那座雪梁就到了。那雪梁是看得见的,看得见的地方我就能够走得到。可是母亲,你行不行?母亲说,那么远的路都走来了,这点路不算啥。我依然犹豫着,担心她吃不消。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说过望山跑死马这句话。

望山跑死马这句话或许是一种爱情的比喻吧。我坚信,唯其如此,爱情才是真的,才具有恒久的神魅。我坚信,真正的爱情便是不想得到或无法得到,有时甚至连轻轻碰一下也是不可以或不可能的。我为我的爱情而终生惆怅也终生自豪。我憎恶别人说我可笑。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带给我灾难和黑暗的恰恰就是那些说我可笑的人,而带给我久远幸福和内心光明的却是处在所谓可笑之中的玛赛吉雅。

我从荒原回到西宁的第三天,我的那个已经被我从脑海中抹去的第二个恋人把我拦在了印刷厂的门口。她说我和她之间的那些事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父母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已经发展到了那一步,那我就必须娶她为妻,而且娶她的条件要由他们来提出,比如送五百块钱的干礼,给她买一块手表和一辆自行车,还有家具,还有复杂的床上用品,还有以后不能再欺负她的保证书等等。如果我不答应,一切后果他们概不负责。我一听就冒火,吼道,谁欺负你啦?我们是两厢情愿。再说,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不可能再爱你了。你不要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你给我走。我当时很不冷静,结果是她父母告发了我,我成了群众专政的对象。我被抓了起来,罪名是流氓成性。我在关押犯人并强制犯人劳动的一座砖瓦厂里呆了一年又八个月。那时候的情形不堪回首。我实在不想说了。我思念我的玛赛吉雅,思念雪色无涯的荒原。

我和母亲走向那道轮廓线淡然如梦的雪梁。半途中碰到几个骑马去县城的来自加央草原的牧人。他们说,你们没有骑马,又走得这样慢,什么时候才能到?翻过雪梁就是加央草原,可要到有碉房、有人群的冬窝子,骑上快马也得走一天。我们问起图而隆一家。他们说,图而隆半年前死了。他死后哇玉昆特搬了家,说是搬到巴什顿草原去了。他的妹妹玛赛吉雅那个美丽而沉默的姑娘如今在县城的学校里教书。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来到学校,学校的人说,玛赛吉雅到喜饶寺的格西那里学藏文去了。我们来到喜饶寺,看门的喇嘛说,那姑娘刚走,大概到寺院后面去了。我们又来到寺院后面,那儿没有她的身影,只有杉树,只有雪原,只有脚印,只有无边的宁静,只有辽远的地界。我不禁仆倒在地。

第二天早晨,我和母亲告别了留我们住宿的喜饶寺,踏上了驶往巴什顿草原的班车。雪路笔直地插向云端。四周的雪原把胳膊斜斜地伸向空际,紧紧搂抱着那一天亮丽的蔚蓝。身边,有一轮燃烧的太阳在陪伴我们缓缓行进。我们默默无语。就像当初我们坐着铺满青干草的马车,沿着那条枯萎了车前草的马路离开欣欣格拉时那样,我们默默无语。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好比一条狼尾巴不断拂在我脸上。我起身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我的爱人玛赛吉雅她说过,在我祈求县城周围的雪野永远不要打发我走的那一年她就说过,如果我是骑手,如果我外出远行,她就会跋山涉水去找我。可我没有骏马,我不是骑手,我无法得到荒原的认可。我的生活只不过是在乞讨城市的残羹剩莱。我的全部苦恼说起来很简单,仅仅是不服气冬天的拒绝。但我毕竟是幸运的:我的全部幸运加起来只能归结在一点上,那就是命运在我这里把爱情变成了永远的思念。

我已经不想在她挺挺的鼻子上还她一个吻了。因为昨晚在喜饶寺后面当我仆倒在地时,我便抒情地舔了一口纯净的雪。这对我来说和亲吻玛赛吉雅是一样的,已经足够了。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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